——2022级临床4班 杨晓兰
宿舍楼下的晾衣绳总缠着几片柳絮,像被随手丢弃的棉签头。我蹲在台阶上啃早饭,看食堂大妈骑着三轮车运菜筐,筐沿还沾着菜市场的泥点子。四月的阳光斜斜地切过不锈钢餐盘,把小米粥照得泛金光,恍惚间以为盛了碗液态的晨雾。

教室里的粉笔灰粘在玻璃上,倒像结了层薄霜。教病理的老头儿讲着讲着,忽然指着窗外说:“瞧那泡桐花的影子,多像肺泡结构。”满屋子脑袋齐刷刷转向窗户,只见花影在水泥地上摇晃,还真像无数个小气囊在换气。后排男生偷偷摸摸剥青团,豆沙馅蹭到课本上,把“肝硬化”的病理图染出了血色。
图书馆后墙的爬山虎开始返青,藤蔓悄悄探进三楼的窗缝。总有人把复习资料摊在窗台,风一过,书页间夹的樱花标本就轻轻打颤。那天撞见图书管理员大叔蹲在墙角,正往破花盆里移栽野苋菜。“晒不着太阳的角落,也能攒出点绿意。”他指甲缝里的泥,和标本室里浸泡器官的福尔马林,在四月的光里居然有了相似的质地。
小卖部门口的冰柜提前上岗了,盖着棉被的雪糕箱上落满杨花。穿白大褂买烤肠的姑娘们排着队,衣摆沾了碘伏的黄渍,像被春风蹭脏了衣裳。收银台挂的塑料袋总被风吹得鼓胀,扑簌簌响得欢实,倒比心电监护仪的报警声听着舒坦。
篮球场边的槐树开始掉花串,白花瓣混着男生们甩下的汗,在塑胶地上洇出深色的云。总有几个临床系的坐在场边背药名,手里转着喝空的奶茶杯。突然有球砸过来,课本飞出去老远,夹着的银杏书签飘到记分牌上,正巧盖住“23:21”的比分。那些弯弯曲曲的拉丁文,突然就沾上了鲜活的热气。
洗衣房的滚筒转着春天的家当。浅蓝的实习胸牌卡在波轮缝里,随水流轻轻磕着内壁。烘干机呼呼吐着热气,混着柔顺剂的茉莉香,把晾衣架上的棉袜烘成蓬松的云朵。忽然想起解剖课摸过的肺标本,原来生命的气息,早藏在最寻常的褶皱里。
校门口的煎饼摊支起遮阳伞,蛋液在铁板嗞啦作响,葱花跳得比心电图还活泼。摊煎饼的大婶认得常客,总往医学生的饼里多塞片生菜:“你们费脑子呢。”酱汁滴在《局部解剖学》封面上,油渍渐渐晕成脾脏的轮廓。这书往后翻,每页都带着葱花香。
下雨天最愁晒不干的球鞋。宿舍阳台的栏杆上,五颜六色的帆布鞋张着嘴接雨,鞋带垂下来像柳条。对门宿舍养的绿萝趁雨天疯长,藤蔓从门缝爬进来,悄悄缠住了我掉在门口的听诊器。金属胸件上凝的水珠,倒比诊断学考卷上的红勾更亮眼。
四月最后一个周五,全班挤在教室看老电影。投影仪的光束里尘埃飞舞,仿佛显微镜下的细胞游走。当男主角在雨中狂奔时,窗外真的滚过春雷。后排传来窸窣声,有人摸黑传着辣条,包装袋的反光在墙上跳成不规则的窦性心律。
快递站后的地上,鲜花开得不管不顾。取包裹的姑娘们穿过花丛,裙摆勾破的细丝缠着金黄花瓣。有个药学院的学生蹲着挖土,牛仔裤膝盖处磨得发白,像开败的蒲公英。她装样本的塑料袋在风里鼓胀,恍惚间以为捉住了春天的胆囊。
夜深时分的开水房总泛着银光。大家拿着保温瓶排队接热水,蒸汽扑在玻璃窗上,把晾在窗台的抹布烘出青苔味。值日生忘了倒垃圾,泡面桶里钻出根豆芽,在月光下挺着嫩黄的腰。这偷长的生命,竟比解剖室所有标本加起来都理直气壮。
我合上实验报告时,玻璃窗外的月亮已经泡在云层里。路过解剖楼,瞥见白天被阳光晒暖的器官标本在暗处泛着微光,那些苍白的支气管在月光中舒展,恍如要接住飘落的柳絮。
春天在离心管里析出沉淀,在听诊器膜片上凝成露珠,在球鞋开胶的缝隙抽出草芽。实验台角落的霉菌都长成了星云的模样,而我们终将学会,在消毒水与花香的夹缝里,打捞那些未被命名的光。
消毒灯在午夜泛起幽蓝,走廊尽头的显微镜却亮着暖黄光圈。有人守着载玻片等细胞分裂,培养皿里新染的革兰氏阳性菌,在镜头下开出紫罗兰的春天。移液枪吸起凌晨三点的露水,数值在离心机的嗡鸣中趋向永恒——原来最精密的刻度,也量不尽生命抽枝的震颤。
晨雾漫进换药室时,窗台野薄荷正抵着纱布生长。老师的白大褂扫过复苏囊,沾了片花瓣,像心电图突然跃起的早搏。那些被福尔马林定格的血管,此刻正在我们掌心蜿蜒成河,载着四月所有未说破的、毛茸茸的念想。
黄昏总把影子拉得很长,长到能缠住解剖楼褪色的门牌。柳絮飘进敞开的标本柜,落在肾小球模型表面,竟比任何染色剂都更接近生命的原色。我们知道樱花将落成雪,青蛙坐骨神经会在初夏重新痉挛,而此刻试管架正将斜阳切割成色谱——最亮的那束,恰照着少年们口袋里蔫掉的野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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