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2021级临床卓越班 李晶
解剖室的白炽灯总在凌晨两点最亮。我伏在第四腰椎的横突上辨认神经走向时,常常错觉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——那些淡黄色的神经纤维像极了铺在晨雾里的铁轨,在福尔马林的气味里向不同方向延伸。医学生的白大褂口袋里永远装着两种处方笺:一张写着"救死扶伤",另一张却画满了问号……
四年前的九月,我攥着录取通知书站在医科大的誓言石碑前。那时的坚信比解剖刀还要锋利,以为悬壶济世的理想如同樱花年年绽放。直到第一学年某个雨夜,我在图书馆对着《人体解剖学》第9版突然失焦,书页间滑落的银杏叶标本像极了被岁月风干的理想。窗外的雨滴敲打玻璃,恍若无数听诊器在叩问:你真的准备好承受生命的重量了吗?

早接临床见习的第一个冬天,我在急诊室遇见十七岁的白血病女孩。她枕着化疗泵在看《挪威的森林》,说羡慕渡边君能在二十岁迷茫。"可医生您多好啊,早就找到了人生方向。"她的话让我在示教室对着病历发怔。那些工整书写着"治疗方案"的纸张,忽然变成空白的考卷。原来穿白大褂的我们,同样裹着青春期的迷雾成长。
某个观摩手术后的黄昏,我看见晚霞将云絮染成淡粉色纱布,忽然想起解剖课上教授的话:"人体最坚韧的不是骨骼,是结缔组织的胶原纤维。"或许迷茫就是青春的结缔组织,将我们支离破碎的认知编织成新的生命图景。就像胚胎发育要经历神经嵴细胞的迁徙,年轻的心灵总要穿越迷雾才能抵达应许之地。
转机出现在心内科见习的九月。18岁先心病女孩将听诊器贴在小熊玩具胸口,仰着脸问我:"医生姐姐的心跳声是什么颜色?"那一刻晨光穿透雾霾斜射入窗,监护仪的波纹与窗棂光影在雪白墙壁上跳起圆舞曲。我忽然懂得,医学不仅是已知的方程式,更是与未知共处的艺术。那些在病历上徘徊的深夜,在实验室反复失败的清晨,原来都是成长的培养基。

如今我依然会在病理标本室驻足。浸泡在液体中的器官标本像是被封存的时光胶囊,而窗外梧桐新生的嫩叶正舒展成听诊器的形状。我终于明白,迷茫不是青春的病症,而是生命自愈的过程。就像创口愈合前总会经历炎症期,我们在寻找自我的途中,必然要与困惑短兵相接。这让我想起希波克拉底誓言在古希腊语的原始发音,那些弹舌音里饱含着对未知的敬畏与接纳。
或许真正的成长,就是在迷雾中学会与困惑共生。当我们不再执着于拨开所有迷雾,那些若隐若现的光斑自会连成星图。就像医学史上每个突破都始于困惑的累积,青春的迷茫里,正孕育着破茧的力。此刻我站在实验室窗前,看楼下的银杏正在抽芽——那些嫩绿的新叶多像舒展的掌纹,而命运的红线,始终蜿蜒在我们勇敢前行的指间。
现在的我依旧会在职业规划的课上走神。但笔记本里除了SWOT分析图,开始长出普鲁斯特问卷的枝桠。前日整理书架,发现大一时买的《月亮与六便士》里夹着未完成的退社申请,书页间的便签上还写着稚气的宣言:"要么成为华尔街之狼,要么沉没!"而如今在同样的位置,我用荧光笔标记着黑塞的句子:"觉醒的人只有一项义务,找到自我,固守自我。"
我忽然想起帕斯卡尔的话:"所有人类的困境,都源于无法安静地独处一室。"但或许青春的珍贵,恰在于我们不甘独坐,偏要在躁动中辨认自己的心跳。就像雏鸟总要经历振翅的惶惑,才能懂得天空不是深渊,而是可供泼墨的宣纸。

此刻我站在分岔路口,柳絮飘过眼睫时,忽然看清每份迷茫都是生命馈赠的棱镜——有人用它折射出世俗定义的成功光谱,有人却偏要捕捉那些被常规光谱过滤的、彩虹之外的微妙色相。荣誉墙上,无数往届生的照片拼成银河,而我的倒影正浮动其间,带着未完成的剧本和内外科笔记,像颗拒绝被归类的星。但我知道真正的成长从不以学位帽为终点。当暮色浸透教学楼的红砖,我看见每个窗口都亮起不同的光:实验室的冷白,图书馆的暖黄,体育馆的七彩霓虹——这些光芒交织的迷雾里,终将走出千万个清醒而坚定的灵魂,带着被困惑淬炼过的热望,走向各自的山海。